□孙玉明

脱硫二厂墙外的那道土坡，不知何时竟被蓬勃盛开的油菜花占了去。这些不速之客踩着三月的鼓点，将冬日的荒芜织成锦缎。

每日晌午间，我走到厂门口，总见着黄澄澄的浪头在春风里翻涌，像顽皮的孩童摇晃着金铃铛，殷勤地同大伙打招呼。

我疑心这些花儿是偷了太阳的金光，要不怎能把围墙映得这般亮堂？连灰扑扑的麻雀都支棱起羽毛，左顾右盼地打量着这突如其来的璀璨。

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陪外婆去拾菜籽，从那时我就识得油菜花的好。有时，同姐姐嬉笑着穿梭在一株株油菜花里，粉裙上沾满了碎金，比花蝴蝶更俏丽；有时，又乖巧地跟在外婆身后，看她的银发抚过青茎，那菜篮子里堆满了朵朵鹅黄；有时，我瞧着这些花儿开得太过美丽，便踮脚偷折最长的一枝，绕在发间到处炫耀。

只是那会儿的花生得秀气，青茎细得像是用翡翠雕成的丝，黄蕊怯怯地藏在娇嫩的花瓣之间，那齐腰高的花柱如此泼辣，直往人怀里扑。轻轻拨开层层叠叠的花瓣，那圆滚滚的小青虫正趴在花蕊上打着盹，翠绿的身子蜷成月牙，仿佛守着花蕊里酝酿的琼浆。这儿的油菜花裹着满腔的爱，一望无际地燃烧，把天边的云霞也染成蜜渍的橘红。

和小伙伴们遛弯时，也会故意绕道路过油菜花海，欣赏蜜蜂围着花朵打圈圈，菜籽发酵的香与泥土苏醒的甜，不断地往我们的鼻子里钻。

“快看呐！”伙伴突然驻足。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山坳里的油菜花正顺着山脊慢慢涌上来，与金黄色的输气管道交相辉映。

油菜花是一田接着一田地绽开着，竟将那座峙立着的放空立管映衬成金甲武士，顶端跳动的火焰忽明忽暗，犹如武士头盔上别了朵红玫瑰。

世上的美，正在呼唤发现美的眼睛。是啊，这么多的美何处不在？那花海边的铁皮车正驮着半车的霞光，焊枪下飞溅的蓝色火花恰似星星坠入人间，还有穿着红色工装的检修师傅躬身探进管廊时，从安全帽里忽然抖落出的半枚鹅黄花瓣，哪个不是美神遗落人世的纽扣呢？

在这片钢铁铸就的石油丛林边，油菜花如肆意的精灵们，最懂生存的智慧。它们永远怀揣着希望，把纤弱的根深深扎进大地的深处，借着丝丝细雨不断成长。午休时，我常看见工友蹲在坡前吃饭，筷子翻搅间，热气混着油菜花香袅袅升腾时，那些被油污浸染的工装仿佛也染上了几分诗意。

厂区角落里的排污机突然轰鸣，惊起闲睡的几只粉蝶，它们慌不择路地飞落在配电箱的棱角上，恰为雄伟的工业之美点缀上一点温柔的色彩。

世间万物的生长自有其隐秘的章法，你看那老厂房的旧瓦片上，爬山虎正用新绿覆盖旧时光的褶皱；你看那运输车碾过的辙痕里，转眼间又冒出多少星星点点的嫩绿。有次下夜班，发现袖口不知何时粘着朵残花，淡黄的花瓣蜷缩着，却仍固执地散发出阳光烘焙过的芬芳。这朵从钢筋丛林里挣出的美，一遍遍述说着：美从来不只博物馆里精心陈列的展品，更是勇于从裂缝里挣出的绿芽，是不断颤巍巍展翅的蝴蝶，是工靴踩过的泥土里永远涌动着的不肯驯服的生命力。

当暮色漫过厂区时，我本还在为错过家宴而怅然，却听见整片花海都在风里叮当晃动。那些被我们错认成遗憾的裂缝，原是岁月故意凿出的豁口——好让春天的金铃铛叮叮当当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