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会
前几天回泸州陪父亲过周末，心里顿生出说不出的酸楚和无奈，眼前曾经高大伟岸的父亲，如今真的老了，也瘦了。患癌5年，他与病魔抗争的身形日渐佝偻，说话的声音也透着虚弱的无力感。
父亲1965年参加工作，参与过唐河会战，扛过钻杆、当过司钻，在漫漫岁月中，他奋斗过、挣扎过，唯独没向命运低头过。
5年前，父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时，见医生悄悄和我们交流病情，他便直接问我们自己是不是患上癌症？是不是晚期？确认答案、得知余生有限后，父亲没像我们一样惊慌，而是淡定地说出他接下来的打算，仿佛万事安然于心、从容而行即可。
父亲说，活到他这岁数，早就习惯了告别，与过去告别，与亲人告别，现在要和自己告别，希望能体面一些，尽量不给儿女添麻烦。
这几年，以往爱训人的父亲说过最多的话是：“对不起，拖累你们几姊妹了。”一句话，道尽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抗击病魔这5年，父亲创造了奇迹，医生说像他这个年纪的患者，积极配合治疗很不容易，身心遭受的痛苦非常人能够承受。
一次次病危入院、一次次战胜病魔走出病房的父亲，收拾行囊信步而行，追随内心走向广阔天地，领略祖国大好河山。当父亲在朋友圈晒出他在各地旅游的照片时，惊呆的不止是亲戚朋友，还有曾和他一起战斗的病友。
辛劳了一辈子、鲜少出远门的父亲，很享受自己在垂暮之年重疾缠身时，还能乘飞机坐高铁，体验穿行千里的旅途，留下暮年流光溢彩的记忆，活成别人羡慕的样子。他未曾说出口的是，他很珍惜能自由支配身体的时光。
登上向往已久的鼓浪屿，悠享鹭城慢生活时光；跟着徐霞客的足迹玩转桂林；走进“万里长江第一镇”的李庄，看青砖黛瓦、水榭连廊……那一场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与其说是父亲任性而为的举动，不如说是他与生命尽头的自己拥抱，与疾病达成的“和解”。唯有此时，父亲浑浊的眼里才闪烁起熠熠生辉的光芒，还能带给仍在困境中挣扎的病友无穷的力量和希望。
与很多老人最大的不同，父亲对世界永远保有一颗好奇心，喜欢上网“冲浪”，各种短视频刷得飞起。被视频中各地美食美景刺激多了，他就总想付诸行动，去实地看一看、尝一尝。他还喜欢音乐，口琴、笛子信手拈来，动人旋律悠扬婉转，总让人回忆满满、百听不厌；同时，他还喜欢唱歌，声音浑厚饱满、中气十足，一开口总能嗨翻全场……他说一辈子总得做点什么，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有一年春节前夕，父亲突然变得焦躁不安，有意无意说起现在很流行旅游过年，很想打破春节在家吃吃喝喝的老传统，还说身边谁谁谁又准备去哪哪过节了，满眼都是羡慕和向往。
于是，我和小妹立马收拾行李，除夕当天一大家人起了个大早，向北而行，驱车11个小时，终于站在了西安的城墙上。我们默默看着父亲掏出电话，挨个给亲朋好友拜年，简单寒暄几句，赶紧切入正题，向全世界炫耀：“对对对，我今年没在家过年，到西安来看兵马俑了。”
打完了电话还不忘戴上老花镜，挨个查看通讯目录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着实让人忍俊不禁。见父亲神情得意、眉眼上扬的欢喜样，我突然就觉得这趟风尘仆仆的旅途值了。
还有一次，他被小妹带着去马来西亚旅游时，房间的空调突然坏了，热得不行，身边又没翻译，只会说“哈喽”的父亲，硬是靠手语让酒店工作人员帮忙把房间给换了，为此他得意了很久。回家后，见人就“吹嘘”自己的机智，一段时间后，虽然很多听众都能倒背如流个中细节了，但依然不影响父亲的反复念叨。一开始我们觉得有些尴尬，后来发现这是父亲他们这一辈人隐藏的性格特点，大半生忙于生计、劳碌奔波，很少有像这样犒劳自己、享受生活的高光时刻。因为时日无多，所以只能反复告诉别人也提醒自己，那一刻的自己有多了不起，才能让那一瞬间的快乐久一点，再久一点。释然后，大家开始全力配合父亲“表演”，也尽可能带父亲到处打卡。
有时，父亲想去的地方太过奔波劳累，遇到我们善意的劝阻时，他总说保不齐这就是最后一次了，玩一次少一次。是啊，人生一世，就是历险一程，努力活着，努力有质量地活着，珍惜心脏跳动的每一天，将心灵深处的疑虑与不安抛诸脑后，就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和敬畏。
医生说父亲最大的优点是乐观豁达、能吃能睡，不管多大的事儿一会就不想了，依然该吃吃、该睡睡，不管到哪里，坐着都能打鼾，羡煞旁人。
作为一辈子深耕一线的石油糙汉，父亲生病后，学会了给自己打针，学会了三餐四季的养生，学会了对我们“撒谎”和客气：“不用老回来看我，你们上班也辛苦；我什么都不缺，别乱花钱；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们好好工作，别担心；我身体还行，别惦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父亲越来越“喜欢”说这些话了，句句都戳人心窝，让人心生愧疚。
随着父亲的身体机能开始退化，行动越来越不方便，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的，好像就是瞒着子女、不给子女添麻烦了。很多时候，明明父亲身体已状况百出了，却害怕子女千里迢迢往回赶，而选择撒下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除了心疼儿女在外打拼的不易，也是他给予儿女的最后一点力所能及的爱。
父亲说一辈子很长，也很短。为生命长度和厚度努力的每一天，都是父亲与自己的较量，与生命的对话。
在我心里，父亲，平凡而伟大，与英雄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