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
从成都坐9个小时的夜间火车,终于在凌晨5点到达西昌冕宁的一个小镇,再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土路颠簸,当万丈光芒照耀在宽阔的安宁河谷时,我远远地站在了小郑同学的家对面。
河谷里一片绿油油的小麦油菜,被朝阳染上金色的光辉,稀稀拉拉的低矮泥巴房点缀其间,无比和谐而原始。这就是大凉山中的汉人聚居地。小郑同学就是从这里走出去,考上985大学的。
小郑是我大学同学。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军训期间,一个站在我身边的又黑又土的女生,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倔强的光。我们都是穷学生,她尤甚。可当时我一路拎着行李,在这既温暖美丽又略带寒气的晨光中朝她的家走近,一种刻骨铭心的震撼嗤嗤钻进我的心里。低矮的泥巴墙围着三间低矮的泥巴房,四根原生木头搭出一个院门,由茅草盖着。而当时已经是公元2005年。
小郑立马捉了一只大母鸡,炖了一大锅。她又将干脆如柴的香肠蒸熟端上来,经高原风吹和日晒过的香肠分外绵实干香。半下午吃了午饭,天黑直接睡觉,大凉山的人家一天只吃两顿饭——然而,小郑给我们开了三顿。
那时的小郑,处于刚踏入社会的低谷期,回了老家。“什么时候出去?”在她家背后高高的山脊上,迎着徐徐吹来的清风,她没有回答我,捏着一块石头一边在地下划一边望向远方的山丘。洗得发白的牛仔上衣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我相信这小小的身体深处潜藏着巨大的能量,那是与生俱来的坚强和大学四年的积淀。
“从这大山里考出去,真不容易啊!”跟她爸在地里给枇杷包果时,我终于说出了在心中堆积几天的感慨。
她爸点点头,黑亮的脸上刻着一道道岁月的沟壑,一双眼睛从沟壑中闪出灼灼的光。“那年小霞子考上大学,家里唯一一头牛牵去卖了,她妈舍不得啊。”她爸朝我微微笑着。
春节之后,小郑提着简单的行囊回到成都,重新找工作,进入出版公司。然而她还是不习惯成都湿腻的夏天,抑或是大山的清风朗月一直在心中召唤,她终究又逃离了当时正在逐渐成为2000万人口城市的大成都。这一次,她选择了考公务员,中了,去了比她老家更要偏远的金阳县当村干。从熙熙攘攘的省会城市到尚未通电的贫困县,我为她冲动而固执的抉择深深惋惜。她倒无所谓,几个月后发来照片,眸子清亮,精神饱满。心安即是归宿,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家园,未必是霓虹闪烁的大城市,也许就是悠然采菊的南山?
结婚、生子,买房、还贷,生活就这么在鸡零狗碎的日子中过去。某一天突然接到她的消息,电话那头传来兴奋的声音,她又“折腾”了,考取了西昌市的公务员。她离开金阳的时候倒也没空手,顺手掠走帅哥一枚,她后来的老公。
然而她没有停止“蹦跶”,又在某天来电了:“我考到攀枝花了!”什么?公务员考试一次都是噩梦,她居然可以考三次!她的这种“折腾”和“蹦跶”劲儿顿时让我肃然起敬,从高考到国考,她一次次超越,一次次地改变命运。从此,她便在山高谷深的金沙江畔安下家。两年后,她擢升为部门副主任,然后再是主任……
2019年春节,我们再一次相约去她老家。当年的泥巴房变成了一栋栋小洋房,只有那片绿油油的庄稼依然可劲地生长着。
他们全家都搬离了老家,弟弟在省城当了医生,老公仍扎根金阳教书。“现在日子好了嘞,以前连衣服鞋子都没得穿。”她爸坐在车上和我聊天。中学的时候,家里几姊妹各就一套校服像样点,周末穿回来洗了未晾干又穿上身去上学了。然而四个孩子三个考上大学,在他们村是绝无仅有的。
“啧啧啧,怎么以前没听你摆过?”我惊讶至极。
“有啥好摆的?”小郑憨憨地笑,看着天。
天上,风清云淡,格外湛蓝,格外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