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可欣

奶奶今年八十岁了，身体还算健康。

她来到八十岁的那天，家乡一座小酒楼前立起一块红牌子，上面写着：胡女士，八十大寿，二楼馨雅厅。

百感交集的耄耋之年，我们为她摆寿宴，请宾客。

客人很多，两鬓微白的中年男女、互相搀扶的霜发夫妻、陌生面孔的半大少年，还有尚在襁褓的幼小婴儿。

以及看着人群来了又走的我，以及我们。

偌大的宴会厅里吵吵嚷嚷，依旧显露出岁月中填不满的空空荡荡。

我不由得望向会场的天花板，思绪发散间，忽然听见奶奶叫我，她问我，“厕所在哪儿？”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我知道，奶奶一定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于是，我自觉站起，搀着她的手臂往外走去，她很放心地任我带路，就像我幼小时信任她那样，努力迈开步伐，不辨方向、不容置疑地向前走。

但她毕竟老了，我们还是走得很慢，走到生日歌的嘈杂声渐渐远去，走到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雨中的世界总是特别的，我站在窗前，还记得视野不远处的那座古老的小桥，它和我一同静默着，看稀稀落落举着伞的人从桥头走到桥尾。伞下，是恍惚的各色脸庞，大家各自奔向生命的下一刻，身旁吹过时间的风。

就在这时，木门打开，在我的错觉里带了点颤颤巍巍的意味。奶奶其实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老人那样身体佝偻，但终归背没那么直了。我看着她走到洗手池前，不认真也不迅速地仿佛小孩子完成一个不用走心的任务一样地洗了手。镜中，她的花白头发只到我的胸口，暗淡的窗折射进暗淡的光，几缕暗淡的黑缀在灰白深处，像丛丛草叶从青翠到枯萎，等到一场冬雪匆忙落下，覆盖了所有，又代替了所有，然后就有什么不见了，悄悄的，仿佛不曾来过。

现在，她回身朝向我，挨着我，矮矮的肘部触向我的手心，她这么老了。我便突兀地想起她的前两个大寿，又突兀地想不起她那时的样子。

我忽觉惶恐，她是一下子便这样老了？那中间的时间去哪儿了呢？如果我记不得，那谁还记得？她的儿子吗？她的伙伴们吗？那些人断断续续走了，还剩谁和她一起消磨时光呢？

无可挽回的悲哀霎时席卷而来，我已经错过了她的生活太多，却依旧不得不错过她剩余不多的人生。在奔赴前程的昂然里，在岁月回首的寂静中，我与她，总是想念，多过相见。

在我思维凝滞的一刻，一定有一粒新鲜的雨滴摔碎在一片嫩绿的牵牛花叶上，旁边可爱的小喇叭欢快地吹起礼乐的号角，迎接甘霖，迎接生命。

奶奶貌似觉得手还有些湿，于是松开我的胳膊，在自己的衣服上又草草擦了一把，便自顾自地往前走。一刹那，她仿佛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脚下生风的小老太太，没了子孙的牵绊，离开窗边连绵的雨，踏着宴会热烈的歌，像个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向着那个专为她布置的热闹所在而去。那儿的众宾客为她而来，那儿的喜笑颜开为她而绽放，她活在自己的每一刻，只觉得快乐。

我站在她的身后，忽然落泪。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奶奶一样跌跌撞撞而去，身后站着一个凝视我背影的孩子，或许想着什么，或许没有。

这孩子与我现在一样，正值年少，仿若朝阳，与衰老的我立于岁月的两端，隔着时代的长河，遥遥相望。

我曾经是她，她还没成为我，但终将成为我。

生命推攘着前仆后继，时间总是充当最公正的裁判。

看年华必然的流逝。

看新生必然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