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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乡

□宋柏杨

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烙下了仪陇县土门镇的印记。

作为我的家乡,那里赋予了我人生前18年的成长经历,它的气味、颜色、风吹来的方向……都深深地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而后,我背井离乡,便如父亲一样跟石油结下了不解之缘。不管走到哪里,有意无意间,我都会默默地掐算与家乡的距离。

父亲离开家乡,背负着“骂名”。因为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他的影子,家乡人(包括亲戚)“赠予”了他一个不太好听的外号——野人。这种打趣与他的工作性质相当,不单是顾不了一家老小,他还居无定所,多年奔波野外。在家乡,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就连母亲也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凡红事白事、养儿育女、侍奉双亲等,全都顺理成章成了母亲的事。

后来,我也成为一名石油工人,但却是在亲朋好友的交口称赞中走上工作岗位的。先技校,后工作,两波隆重的送别酒如同突然泛起的浪头,载着诸多的期许,将我送到石油的开采现场。之后因为工作忙、交通不发达、通信极度落后,如果不算匆匆经过,我竟然三十余年未曾踏踏实实回过一趟家乡,甚至与家乡诸多亲戚几近断了联系。

说起来,“家乡”这词始终耐人寻味。你舌尖舔舔,好像就品尝到了蜜汁;你张口咀嚼,似乎就碾碎了肉粒;你在顺境中冥想,她宛若在身边陪伴;你在逆境中奋争,她好似在你身后站立。不管是甜的、酸的、苦的、辣的,生活中始终有那来自家乡的安慰与鼓励。

听说要修缮公公婆婆的坟,我第一个站出来,要求回家乡。父母年事已高,不便远行;幺爸主动请命,前往操办;我则陪同幺爸,当起司机和随身看护。

家乡是我们出生的地方,那里的家族根系异常发达,方方面面的情感很难顾及周全。此行为期三天,一为修坟,二为祭祖。去向分别为侯家湾、罗家湾和廖家田坝这三处祖宗坟茔之所在。尽管时间紧,但总得看望守墓之人。他们都是有血缘关系的近亲。于是,备齐礼物,拟好日程,我们出发了。

幺爸是全国名老中医,现已年逾古稀,虽神完气足,却也早有远离俗事之意。出发前,我就与此行打算拜访的亲戚打招呼——不要散布消息;殊不知,一回土门,所到之处尽皆门庭若市。有道是医者父母心,幺爸二话不说,无论是亲戚故交,还是素未谋面之人,都对他们一一把脉问诊,而且还分文不取。他说,能为家乡人尽点力,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

前来看病的周姑父拉着我的手,满脸笑意:“你们的功劳也不小。很多国家的石油和天然气都依赖进口,要是没有你们搞开发,我们的石油工业就完全放在人家的砧板上了。那样的话,指不定哪天人家就会在油气领域卡我们的脖子呢!”这番说辞让我极为振奋,中午给远在绵阳的父亲打电话时又把这番话复述了一遍。父亲也高兴,又在电话中叮嘱我道:“把正事办好,把该走的门户走到,照顾好幺爸,早点回单位上班。”

这次回乡时间太短,亲戚都争抢着相邀,实在不行和我们围在一起坐一坐也好。大家一打照面,不论长幼,不分男女,都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的形貌上寻找岁月的痕迹,冷不丁地叫出一两声小名或者绰号,直乐得一堆白头翁前仰后合。我由于辈分最低,人们最终将玩笑落脚在我身上。叫“羊子”的居多,喊“二胖子”的也不在少数,只要叫到了我,我都面带微笑,起身应答。

瞅准一个空当,92岁高龄的幺舅爷作向导,我把幺爸拉上了将军山。故地重游,松林依旧,睹物思人,心潮起伏。看着新铺的水泥路,幺爸谈说起当年的旧貌,两位老人谈笑间直夸如今的美好生活。苦于天上落雨,苦于茂密的荆棘,我们不敢临崖览胜,只是踩着厚实的红褐色松针,短暂地感慨不已。

在深沉的夜色中,堂哥带我去河坝走一走。

石板桥、黄井、堵水坝这三处地方,是我儿时的快乐之地。而今在一湾河水的漫流中,记忆已渐渐模糊。眼前的桥面铺了水泥,加了栏杆;桥下,暗而无光的水淹没了曾经的洗衣石。黄井则隐藏在河对岸的灌木丛里。

堵水坝那曾经在河中支棱出的八根石柱,顶部架起了人行便桥,让我颇费了一番思量寻觅,才在记忆中还原出它当初的样子。就在堵水坝下游不远处,就是公公当年奋不顾身将我从水中救起的地方。

那是一个盛夏的傍晚,一群孩童在水里打闹嬉戏。

霞光映照下,深水区的一处暗礁上,七八个大男孩光着身子站立,脸上充满洋洋自得的神气。拼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我估算了一下距离,使出“狗刨式”看家本领,头往水里一扎,奋力向前游去。

大概是估算出了偏差,也可能在水里失去了准头,一伸腿,我就踏了个空,旋即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感觉自己身子下沉,体内那即将爆炸的肺在拼命地吸取着空气,然而,冲进来的却是一股让我鼻腔火辣生疼的河水……

一股大力猛地从后背将我拦腰抱起。冲出水面的那一刻,我真有一种狂喜。扑腾一阵之后,但见一位身形浑圆的人正吃力地摆动着身躯,一会儿露头,一会儿又没入水里,一边拉着我一边拼命地向岸边划动。惊疑不定的我泡在水中,如空中漫步,在脑袋冒出水面的瞬间贪婪地呼吸着甜丝丝的河风……

上得岸来,我们双双仰翻倒地。喘咳一阵之后,我侧转身,一眼便看见个白花花的大肚皮。原来,是公公救我上岸的。他已累得不行,正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河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面对生与死的考验,是什么力量让这位老人毅然跳到深不可测的水中来救我呢?

深夜,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便将公公救我的事讲给了幺爸听。他对我说:“安心工作,好好生活,就是对家乡人、对祖上最有意义的作为。相信这也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夜已深,我们在故乡的静谧中睡去,只听见雨水滴答,渲染出家乡夜晚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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