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花
白露真的是一年中最美好的节气。长安城里,整个夏季盘亘不去的暑气消散殆尽,早起的清晨,沁人的凉意浸透肌肤,路边的草叶之上,有露水晶莹滑落,天地万物都透着温润的情愫。
晚归的夜里,听见小区草丛里有秋虫在鸣叫,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农家院。也是一个清凉如水的初秋之夜,睡到一半的我懵懂起床,推门到天井之中。只见一片银白奔涌而来,皓月当空,清辉满溢,世间一派清澈透明,真个“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荫满庭”。更令我惊奇的,是耳畔声势宏大的交响乐——无数秋虫的鸣叫充塞天地之间,此起彼伏、高低相和、酣畅淋漓。
那一刹,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无数个浑浑噩噩睡去的深夜,竟错过了大自然如斯美妙的深厚馈赠。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清冷又浩荡,幽静又澎湃,那种不可捉摸、不可思议的艺术境界和感觉,成了我毕生都在追寻而又难以企及的美。
秋风萧瑟之际,白露泠泠之时,身处高原大漠的石油人不经意间就被一抹清冷的月色、一声大雁的孤鸣勾起乡愁。收获后的黄土地裸露出朴实的肌理,呼啦啦的大风从黄土塬上刮过,又吹乱我的头发。我在群山环抱中努力仰头看天,感受这天地之间的洪荒、原始和苍凉,想起自己杏花春雨江南的少年梦。人生有憧憬未来的意气风发,也有认清现实的沉静内敛,只是寂静无人的深夜,有一滴冰凉的白露,从我的心尖滑落。
山沟沟里的山丹丹花开了又谢,一年又一年。我在采油树下守望石油,纷繁的思绪也如原油一样汩汩流淌。于喧嚣中守一隅宁静,捡幽僻处踽踽独行,我一直坚守着内心对美的追寻,却也从身边石油人身上,感知到了另外一种美。“高天大雁鸣,热血雄风鼓”,那是一种生命本真的释放,更是一种人生况味的表达。一个个被石油滋养的有趣灵魂指引我向地层更深处,也向心灵更深处探寻,我相信那里蕴藏着让生命更饱满的力量。
前年夏季到秋季,一束耀眼的光照进我孜孜不倦追寻的旅程。我跟随一个石油诗人创作组逐地火而行。从四川盆地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与子同袍的坚定,仗剑天涯的豪情,所到之处星河滚烫,清风明月皆有诗,妙语频接烟岚起,生命美好得恍若梦中。直到别离之时,才惊觉岁月飞逝。秋风已凉,白露为霜,草木摇落之际,一一挥手作别,顿觉长安空寂。
温暖是心灵相通的慰藉,孤独才是人生的终极样貌。等到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心底的记忆却日趋清晰。又是一年白露时节,八水绕长安,总有一处苇岸能勾起离愁。“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美妙的人儿仿佛就在眼前,却又总是可望而不可及,带着几分缥缈,几分神秘,几分怅惘。宗白华曾说,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我仿佛明白了一直追寻的那种感觉。既缠绵悱恻,又超旷空灵,这既是艺术境界,又是人生境界。人生易老天难老,别离是人间常态,而更值得珍视的,是生命走出半程,心境超旷空灵,阅尽繁华沧桑,收获美好沉静。此时的人生况味,就犹如白露时节的露水,有一点凉意,有一点人间清醒,有一种繁华落尽的淡淡忧伤,也有一份顿悟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