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析灿
打我记事起,父亲每年都有大半的时间不在家。起初我以为大家都一样,每个人的父亲都会离家工作很长时间,再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突然归来。直到我发现,有些小伙伴每天上学都由父亲接送,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父亲在我心中的地位,因为我的父亲高大威猛,无所不能,只要他回来,我就能买想要的玩具,吃平时难得吃到的零食,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会在妈妈想收拾我的时候,对其进行劝阻,让我免遭皮肉之苦。
那时我对别人放狠话的台词都是:“等我爸爸回来,有你好看的!”
父亲工作的地方是新疆。他教过我,小孩在维吾尔语里的叫法是“巴郎子”,说完他还把双手放在下巴前,用脖子扭一段极具异域风情的新疆舞,这是我怎么努力都学不会的动作。父亲带回来的香梨、果干以及一把皮套上镶着玉石的小刀,同样也塑造了我对新疆的印象。
小时候我不爱吃水煮鸡蛋,父亲把鸡蛋一分为二,蛋黄中间还有一点溏心,他对我说:“这颗蛋就像地球,中间最亮的那部分就是地心。”见我不感兴趣,他又改口:“太阳也是一样的,你看这颜色,像不像正在燃烧的太阳?”
我跑到窗前去看太阳,问他哪里一样了,他告诉我:“在戈壁滩上看到的太阳,就是这样。”
戈壁滩上荒无人烟,对外联系必须用卫星电话,沙漠油田专用车的轮胎有一人那么高,夜里狼群的眼睛会发光,马路和标识时常会被移动的沙丘掩盖。父亲前往油田基地的途中,曾迷失在了塔克拉玛干沙漠这片“死亡之海”里,与外界失联,肚子饿了只能干吃泡面。他和同事在戈壁熬过了5天,淡水和燃油殆尽,所幸最后等到了路过的车辆,才被救出。
川菜中有一道名菜——开水白菜,上过国宴,制作工序精细繁杂,不亚于曹雪芹笔下的茄鲞。父亲连吃了5天的干泡面,从沙漠中死里逃生,到餐馆里点的第一道菜就是开水白菜。水烧开,放入洗净的白菜,汤汁清冽甘甜,他说这就是世界上最可口的味道。我想,国宴上同名的开水白菜,也抵不过他所吃到的纯净水煮白菜吧。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在戈壁陷入绝境的那几个日夜,面对漫无边际的沙漠,徘徊在生死的边界线上,他想了些什么。那时我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母亲在家中等他归来。后来我也思考这个问题,戈壁滩也在无形中成为了我对生命意义探索的第一个领地。
父亲在新疆工作的最后那年,带了哈密瓜和馕回来。他告诉我,馕经过烘烤后几乎不含水分,极易保存,当地人出远门会在包里带上几块,要是饿了就拿出来埋到沙地里加热。戈壁气候干燥,风一吹沙子就没了,不过馕也非常硬,得用水蘸着吃。
他说:“要是再懒一点,馕中间挖个洞可以挂脖子上,低头张嘴就咬到了。”
每次去吃新疆羊肉串,倘若味道还算满意,我都想用父亲教的维吾尔语对老板说声“亚克西”。等他退休以后,我准备和他一同前往新疆的戈壁。随着油气田开发,人们已经征服“死亡之海”,塔里木油田沙漠公路还成为了我国首条零碳沙漠公路。
父亲离开戈壁快20年,他曾在这里开辟出自己的路。我是跟上他的步伐,抑或重新找一条出路,总得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