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
泥泞的道路
远山,黑井架孤独站立
是我的影子,是石油
最先裸露的器官。兄弟们
走在泥泞的路上
腰间,都束了一根麻绳
束紧,夜里残余的热量
走向黑井架,头顶升腾雾气
一夜的雨停歇,一夜的睡梦
也已做完。泥点溅上
裤腿的后面和劳动这个无声的双音词
白杨树又脱了一层皮
像我的十八岁,我的二十岁
把一块干粮塞给我的师傅
敲打老寒腿,二十年的回声
惊飞了一只鸟雀,又归于沉静
石头的腿,还没有风化完
黑井架是冰冷的
当弟兄们的身躯挨近,黑井架
也有了体温,就像石油
可以大热,石油的脊背
一点点抬起,抬高
有我抬起的胳膊那么高
沥青
夏天,童年的木桥下
一片片沥青,从头顶的缝隙挤落
我咀嚼沥青,如咀嚼奶糖
我的夏天是乌黑的
沥青,是乌黑的
大山里,石油
一腔子一腔子冒出来
浇铸我远方的二十岁
石油,也在远方
石油里,含着沥青
在我的记忆里
沥青,是甜的
我的生涯,黏着一块
取也取不掉的沥青
但已改变了滋味
我就是一块沥青
最后,被铺到路上
道路,连着家乡的门口
石油版图
很多年前,我穿上有二十四道杠的工服
穿上一双沉重的翻毛皮鞋
在祖国的西部,在那群山涌浪的岁月
我的身份被井架确认,我的情感
从此和一片又一片发热的土地
连骨头连肉,再也不能剥离
我住在火柴盒一般的铁皮房里
听着旷野的雨滴,敲打着我的思念
一个叫太阳坡的山峁,我爬上一棵杜梨树
朝没有回声的远方嚎叫。扭曲的车辙
刻下了我孤独的身影
飘落的雪花,堆上我的眉毛
我依然走进大山深处,走进
石油的子宫
我的青春,似乎也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演化
成为黑色的液体,沉默,内敛,浑厚
包含着丰富的成分,燃烧持久
火焰由红色到黄色再到白色
这是最纯净的颜色,热量最高的颜色
这是我的颜色
有一幅石油的版图
被地质锤和汗水,丈量、涂抹
被一顶塑盔,浮标一样
标注在西北、华北、东北、中原
都是荒凉的远方
都是狼烟和无人区
沙漠和冰大坂,芨芨草和蒿子梅
一枚残破的牛角,风中呜呜鸣响
海相构造,陆相构造
就像一只只巨大的容器
摇晃,摇晃
我能找到我的位置
不是抽象的线条,不是一个点
我是具体的,散发着热气
干渴过饥饿过,哭过
摔烂过一只酒瓶也弹断过三弦琴的一根琴弦
快乐过兴奋过,安静过
月亮升起,只为我一个人
我知道,此生,石油版图上
一块颜色最深的部分,就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