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军
那是夏天,先是老天爷被捅了个窟窿,接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宿舍区,屋里屋外净是霉斑,屋檐下长满了蘑菇。光天化日还好,深更半夜下夜班或上厕所,路灯昏暗,东一坨西一坨杵着,白森森吓人。
接着,老天爷铁了心把人晒成肉干,接连晴了一个月,甚至更久。莫说屋檐下的蘑菇,连洗漱台下的狗尾巴草,手一碰,就成了风中的粉末。
起下钻,熬到下班,一个个前胸后背的汗渍,横一排竖一杠,水头捞出来似的。
他忍着冒烟的嗓子,蹿到营区唯一的洗漱台,拧开晒得烫手的水龙头。接了一盆比机房锅炉还热的水,从头到脚猛然淋下,龇牙咧嘴,胡乱抹香皂,胡乱搓几把,再接水从头到脚淋,胡乱抹把脸。回屋换了干净的短袖短裤,晚饭也不吃,循着“吱吱”的声音,径直出门。
那是蝉鸣叫的声音。
井场四周,满山的青杠林,树干比大腿粗,树冠比钻台高。
不知是午后,黄昏,深夜,还是清晨,当蝉鸣穿透钻机柴油机的嘶吼,第一次钻进耳朵的瞬间,他喜出望外,以为在做梦。
那清脆的、响亮的蝉鸣,充盈、弥漫、交织着神奇的魔力,让他沉浸,让他着迷,酷热和苦夏被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他听着蝉鸣从青杠林走到巴渡。
直到在巴渡遇见听着蝉鸣出现的她。
那个黄昏,此起彼伏的蝉儿唱着欢快的歌,他和她侧耳倾听。
和她一起听蝉鸣,是他对那个夏天唯一的记忆。
巴渡的水带走了酷热。
井队完钻那天,钻机、柴油机不再轰轰嘶吼。
四周倏然空寂,安静得连不眠不休的蝉鸣也消失了。
那年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而她再也没在巴渡出现……
直到那天,高楼林立的城市森林里,清脆的、响亮的蝉鸣,不经意钻进他的耳朵,原来又一个夏天来了。
直到那天,一个陌生电话里传来一个分明陌生却又隐隐熟悉的声音:“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手足冰凉,半晌,回一句。脑子里,巴渡过去整整九年的光阴,如同电影镜头快速切换,一次次倒放,又一次次定格。
“蝉鸣好清脆。”电话里的人像新知,更像故友,不客套,也不寒暄:“树荫下,阳光落了一地的影子。”
“蝉鸣好响亮。”他像老朋友一样对着电话说:“树荫下,也是一地的影子。”
然后,电话两端沉默了。
然后,他脑子里浮现出每次宿醉都会做的梦:午后,黄昏,深夜,或是清晨,眼前都会冒出一个寺庙模样的庭院,香火破败,却肃穆庄严。清脆的蝉鸣,响彻其间,他就在充满生命力量的韵律中,走出巴渡的山林深处,走入大隐于市的俗世红尘。
也许她从来没在巴渡出现过。
也许从来就没有她这一个人。
甚至梦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十九岁那年,我为一个人死去活来,有个人为我死去活来。”他正胡乱想着,电话那头传来她平静的声音:“巴渡的蝉让我得救了。”
神思恍惚,他仿佛看见庭院朱红剥落的大门徐徐打开。
斑驳深幽的高墙上,一个斗大的烫金字赫然在目: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