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
他是小区的门卫,每天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在这路遥马急的人间,守着一方小天地。
他是个和气的老头,如果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他曾经只身挡住歹徒的利刃。那年他还不到二十岁,刚进钻井队不久。夜班巡逻时发现库房有人影鬼鬼祟祟,他大吼一声冲上去,不顾对方人多,也不顾对方手里有刀。几个影子围着他,刀尖的寒光比冬夜的风还冷。黑影压低声音喊他识相点,他不觉得冷,更不知道怕,顺手抄起铁锹就开打。在他心里,公家的财产比自己的命还金贵。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几个回合下来,被呼喊声和厮打声引来的同事都惊呆了,盗贼跑的跑,伤的伤,他站在模糊的路灯下,眼睛血红。
他是个慢吞吞的老头,如果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他曾经参加过好几次紧急抢险。三天三夜不睡觉是小事,三天三夜喝冷水啃方便面也是小事。眼前是浓烟滚滚,多走一步或许就是不归之路。他和队友们一起冲上去,再冲上去,排除险情,抢救队友,在没有路的地方找路,在没有灯的地方举起灯。三十岁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那一刻没有儿女情长的牵挂,只有责任与担当。一切尘埃落定,他倚着车轮头一歪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脚上全是血泡,皮肉和袜子粘到一块,肿得没法脱鞋。给爱人报平安,等候多日的女人在电话那头牙齿都要咬碎了,然后就是一阵嚎啕大哭。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头,如果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他后来的辗转坎坷。不断地换单位,换岗位,从钻工到采气工,再到电工、物管员……
当年和发小一起离开家乡,一个穿上军装,一个成了石油人。那时觉得一生长得望不到头,心里装着全天下的大事。给发小的信里,他说最大的理想是能当上副司钻、司钻。发小问司钻是不是大官,他说不是,相当于班长。发小笑他:“我要当将军,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兵。”他想,你懂什么,我以后是要当铁人那样的英雄。他把“三老四”严背得滚瓜烂熟,岗位练兵时挥汗如雨。他不但当了副司钻、司钻,还当了劳模。父亲怕他骄傲,经常敲打他,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然而这高光时刻实在太过短暂。发小并没有当上将军,退伍,回家务农,娶妻生子后又开始经商,早已过上小康生活。而他也没有成为英雄。
四十年后,两人相约回老家团聚,一起寻找记忆中的大河、老井。回忆从光着屁股摸鱼,到炸了牛屎被婶婶们用扫把撵,“看,就是那里,你跑着跑着从田坎上滑下去,满身稀泥。”“不是我,是你。”笑着笑着,眼睛就湿润了,斑白的鬓角和眼尾的皱纹都在提醒彼此,岁月远去,盛年不再。两个人年轻时尝遍百味,一腔热血追逐命运的波澜,最终回到起点。
没有勋章,没有耀眼的光芒,他害怕平凡,却终其一生与平凡相伴。英雄是少年求而不得的梦想,但却成了照亮人生的灯塔。“莫怕苦,做好人,行正道”,按照父亲的要求,他早已成为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