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母亲今年多少岁，我其实记不清了。每逢她过生日，问我她满多少岁，我总说十八，每次都引得她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出一朵花来。实际上，我并未察觉到母亲老了。我二十岁了，也就相当于母亲距离生我时已老了二十岁，这想法真令人惊诧：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那模样，明亮的眼睛、斜分的刘海、柔顺的褐色长卷发披在肩头，似乎从未改变。

也许母亲确实老了，只是岁月在改换容颜时总是不动声色，朝夕相处模糊了我们的感知，使我不易察觉母亲鬓间一丝丝化开的“雪”。这过程，如同河流冲洗砂石，细软的水流包裹住它，一点点磨去它的棱角，日久经年，石头被磨成了一粒沙，寂静地下沉，隐入尘烟。

也许母亲确实老了，可她在竭力地与岁月抗争。她有很多面镜子，小的化妆镜，大的全身镜，长的健美镜。每天早上五点，她会穿上健身服，对着镜子跳两个小时塑形操；她节食减肥，吃代餐食品，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吃饭；她用中药把头发染黑，再把头发烫成一绺绺小卷；她用心研究各种盘发造型，醉心于购买流行款式的发夹发箍；她每天换不一样的长裙，在镜子前提着裙摆转来转去，问我哪条好看。母亲以前是没有这么爱打扮的，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一天天“年轻”了起来，像位爱美的小姑娘。她总不停地问我她看起来怎么样，我有时候用方言笑她“妖艳儿”，有时候则懒得理她，然而即便敷衍一两句，对她也是莫大的鼓舞。

母亲注视我的时候，仿佛在注视镜子，镜子里，她重新见到了二十岁的自己。在和我一样的年纪，也曾经历懵懂的情感，初次遭逢世界的光明与阴影，明白了长大后要承担的种种艰辛不易；她只身步入社会，咬牙挺过了许多不可预知的困难；她绊过无数个坎，走了许多条弯路。在经历千般磨难后，她从青涩的少女蜕变成伟大的母亲。

当她感受到腹中朦胧的胎动，她是否感觉到自己正在孕育一颗“小行星”？当她因分娩痛得叫喊时，是否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生命正在被抽离，正传递给那簇新生的花蕾？当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美丽的身体逐渐变形，而女儿柔嫩的身体一天天抽条伸展，她是否难免感到惆怅？可她毫无怨言。她骄傲地注视着她的女儿，慢慢地从俯视变为仰视；她牵着女儿的手走着，女儿的步伐越来越快，终于松开了母亲的手，飞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她停留在原地，朝着女儿的背影挥手，直到她变成一粒小黑点，消失在地平线，泪水沾满了她的衣襟。

我还在成长之中，学着从一个女孩走向一个女人。我开始关注自己的容貌，开始学着化妆，手法笨拙地画眼线、夹睫毛，就如同母亲年少时一样。我现在用的梳妆镜是母亲的，镜面落满斑点和灰尘，但我还是一直坚持用它，仿佛能通过它看到母亲的影子。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也会成为一位母亲。我会像母亲一样越来越频繁地照镜子，对着因生育而发福的身体发愁；会为我的女儿梳头、洗澡，给她读故事书；会看着她慢慢长大，而我会慢慢老去。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延续下去，青春被一代又一代传递下去。生命是一面被不断传递下去的镜子，在那面镜子里，不断交替映出稚嫩、年轻和衰老的脸庞，而唯一不变的是爱，犹如日月星辰，亘古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