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渝
那时那里有一座墙。墙的这边,是石油沟烟坡气矿的5号家属楼,墙的那边,是我外婆的家,韩家沟。奇怪的是,韩家沟上下排几十户人家,居然,没有一个姓韩的。
我翻墙,很多的时侯,并没去看外婆,而是去找韩家沟后排的叶二妹玩泥巴,打官司草,摸小鱼小虾。
那一年,她家门前的老梨树,春雷打过后,梨花开得灿烂,千朵万朵压枝低。我和她,坐在树下过家家,我扮家公,她扮家婆,扮得煞有其事,有模有样。
她,小脸扬起,小嘴嘟起,梨花在她的四周纷纷落下。她,小手合十,郑重其事,嘴里在念:扮家家,吃家家,我请外婆吃龙虾,外婆抿嘴笑哈哈,唉呀呀,这是谁家粉嫩的娃,能打猪草能绣花,能薅秧田能种瓜,快快嫁到咱们家,柴米油盐你当家。
后来,大街小巷,都在唱小虎队的《爱》。她的心,也合着拍子含苞待放,韩家沟哪一个,没听过她早春二月的清唱?
“哥,我要考师范,跳出龙门,生生死死跟哥在一起。”
她仰起头,一如儿时,又在幸福地念:“能打猪草能绣花,能薅秧田能种瓜,快快嫁到咱们家,柴米油盐你当家。”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只是啊,河沟水满泥夹沙,没料到,成绩一直拔尖的她,那一年的中考,竟意外落榜了。
韩家沟的麻雀,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似在冷冷地嘲笑她。她胆小、害怕、忧郁,雨打梨花,天没黑就关了窗。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没打一个盹;她,只是韩家沟的一股气,哪掀得动这厚厚的天?她,把她的怨和恨,一句句种在树下。从此,那棵老梨树,有了灵性,枝枯叶败,再没开花。
后来,韩家沟前排刘偏儿家的独苗苗刘麻子,领着一群沾着泥的“光脚板”,从“夹皮沟”出发,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闯,在土石方和砖头之间,找到了“芝麻开门”的诀窍,成了远近闻名的包工头。
后来,我爸机修车间的焊工王芬芳,没事老往朝天门跑,打“眼睛牙祭”,回来时,还捎带些稀罕玩意,赚点车船费。没料到,开了眼的王芬芳,连铁饭碗都不要了,一个猛扎,向着朝天门游去,她,偏要吃长江的清水大螃蟹!
后来,小时候替我刮光头的潘驼背,改了门面,换了招牌,放下剃头刀,拿起电吹风,替人吹港式波浪,烫齐秦式爆炸头,甚至,还请了水灵妹儿,又是摩丝,又是护发素,引得乡坝头的人瞩目。
后来,韩家沟附近的供销社,被一个县城来的余老板,悄悄盘了下来,老房子轰的一声倒了,一栋崭新的小超市,里外亮堂,热闹再开张,又是批发烟酒,又是零售各色百货,生意好得一街的人都在那看热闹。
春雨润物人不知,故乡人物一时新,时代的风,正流星赶月,奔向田野和车间,只是啊,微雨燕双飞,我的叶二妹,她在哪?
后来,子承父业,我成了一名石油工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油二代”。
后来,一封信如天外陨石,命中了我的日常世界。我没料到,写信的,竟然是久无消息的叶二妹。
在信中,她说,中考落榜后,她去了南方,在酒楼端过盘子,在花厂做过小工,在有星的夜晚,醉过,在无雨的早晨,哭过。
读着她的来信,我哭了。
再后来,她嫁给了当地人,不再是外来妹,而是外来的妻。
再后来,石油沟烟坡气矿,也成了一代代石油人曾经的记忆。更多的我和我们,从这里出发,转战气田,或成了不走的守井人,或成了走动的风向标。
我听到我的背后,有一阵大江过境的滔滔之声:亲爱的,别害怕,那不是流年在嘶鸣,那是花开如雷的春天,雪在融化。